两岸情  (2024.11.15) 

创世纪诗刊迎70周年
瘂弦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乡愁
杨树清 (台湾)  
      “一直担心担心担心……噩号还是来了!” 周末台北清晨6点25分,收到温哥华诗人宇秀传来讯息,并附了一首诗〈槌衣石〉。                                         
     就在《创世纪》诗刊10月12日在台北纪州庵文学森林喜迎70周年社庆之际,与洛夫、张默共同创办《创世纪》的诗坛重镇瘂弦(1932~2024)传出过世消息,享耆寿92岁。“瘂弦”脸书凌晨发文,瘂弦安然自如的於温哥华时间11日早晨回到神的家中。
       1988年,诗人瘂弦(王庆麟)给我写了封信,透露1953年秋天,东山岛突袭战,他在金门下坑(夏兴)当实习兵,抬了两天伤兵,“也算打过仗了” 。战地、战斗的岛,瘂弦写了首诗〈金门之歌〉。从金门再换幕。1998深秋,我自温城返台领取一座文学奖,瘂弦在联合报附近一家餐馆设晚宴后,两人站在联合报大楼前抽淤,他告知即将从主编了20年的联合报副刊岗位退休,準备追随《创世纪》诗坛老战友洛夫的脚步移居加拿大温哥华了,“人必须学会 ’消失的艺术’ !” ,吐了口淤,瘂弦幽幽叹道。
 
        温城岁月,驀然回首 
  
       1998年6月29日,小说家白先勇从美国飞来加拿大出席温哥华国际电影节,赴约诗人瘂弦以夫人桥桥命名的桥园新居后院午宴与诗魔洛夫、写《芙蓉镇》的古华及丁果等文友欢聚。异地相见欢,那天,瘂公不知那儿弄来一瓶金门陈高,惊呼声四起,他举杯向白先勇介绍“杨树清是金门主义者” ;2016年8月6日出席加拿大漂木跨文化论坛,瘂公在我文学留言本再写下 “又见树清,金门主义者 ” 。旅居温哥华的诗人同时在两岸出版简、繁体字版《瘂弦回忆录》,“ 我认為我们经历的悲剧超出了人类的负荷极限。说得上悲惨中的悲惨” 。                             
       电影看完我就走。2014年10月16日,他们在岛屿写作第二系列,目宿媒体出品,王婉柔导演,一代诗魔洛夫《无岸之河》,台北国宾影城长春戏院首映,接续瘂弦《如歌的行板》登场,电影看完后,我们赴约童子贤的晚宴。
       致敬瘂公。2023年8月,《幼狮文艺》创社70周年前夕,作家林文义与诗人白灵,历9585公里飞行,从台北飞温哥华,访谈前总编辑、91高龄的瘂弦,没想到,温城归来4个月,老字号《幼狮文艺》来不及欢度70大庆,去年12月出满840期后熄灯,瘂公的人生舞台也在2024《幼狮文艺》发刊70周年谢幕了。
        别矣,瘂公!温哥华诗人宇秀:在余光中先生去世第三天,瘂公电话里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光中过了,乡愁去了” ;“我说,没有,您还在,乡愁还在。他连忙说:“对对对,我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乡愁” 。 
 
1980年台湾光复节纪念日前夕,台中东海花园一场赛事。左起彭碧玉、黄武忠、杨逵、丘彦明、瘂弦、杨树清。(杨树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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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6月,小说家白先勇从美国飞加拿大出席温哥华国际电影节,造访瘂弦以夫人桥桥為名的桥园新居,左起古华、白先勇、瘂弦、杨树清、洛夫、丁果。(杨树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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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林海音展在台北纪州庵文学森林。 左起王金鍊、瘂弦、翁翁(翁国钧)、杨树清合影。(翁翁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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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乡吾乡,至情至性
              ——《屋顶上的少女》序
李宁强 (新加坡)
        有一回妙玲来讯说,总兵署后院木棉花开了,红艳艳的,像火一样。凑巧某年也和两位狮城客在同一空间见証这场美丽,一样的天台、一样的树下。在《屋顶上的少女》书中,这样相似的画面不少,我从南洋回乡寻根,妙玲却在浯乡寻觅逝去的曾经,也许走过同样的空间,徘徊在同样的画面,这样的对比颇有时空恍惚之慨
        妙玲的回忆来自心灵珍藏,我看到的金门巷弄却是一种时光溢彩。妙玲感叹“时间走得太匆促,时代进步演化也太神速。随着屎甕成历史,前清时代的长辈 一一作古,纸橐被塑胶袋取代,古老秤锤与木头柜台消逝,面粉一斤八块钱的时代不再复返”。
       妙玲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新加坡以外的金门籍作家,因为浯乡而结缘。七十年代开始,新加坡从乡村逐渐转型为现代城市,五十年后,我还在寻找生活过的村落,一点一滴。和妙玲一样,她“游走后浦小镇,安步当车、穿街踅巷,回想、串联起我欢欣的童少记忆”。我阅读妙玲的回忆,却看到金门的过去。因为这种割舍不了的感情,妙玲的第一本书自然不忘承载这些深烙的印记。它像是一部顺时间推展的连续剧,从黑白到彩色,没有刻意编构凭空想象的情节,而是淡淡地,仿佛事不关己,却是细腻揪心的生活再现。
        在辑一《印记》与辑四《浯乡迷图》中有太多例子,珠浦北路十二号出生地、莒光路横街仔十三号后门红砖地的童年游戏场、金城幼儿园的千年糕,军公教福利处的点券铺、后浦街百年老店金源泰… 当然不仅这些,还有许多人事物。其中《像娥这样的女子》一篇也把触角伸向南洋,写1949年毅然远赴新加坡帮助夫婿的外婆,“初来乍到,夫婿从做苦力开始,再到猪肉摊打工见习,灵光一闪,身为贤内助的她建议,何不卖咖啡试试看?于是,协益咖啡厂在厦门街一百二十八号扎下牢牢的根柢”。为了厦门街一百二十八号,我还私下带着相机走了一趟,但遍寻不果,或许是找错了,总之是一场遗憾。
        我也被《十二岁没谈成的那场恋爱》感动,从诗句里读到妙玲的至情至性,如果不是她率真的性格,哪有如此深情直白的回忆坦然示众:
        白色键盘依附黑色的庄重
        爱看你的十指轻巧滑动
        红色晚霞眷恋蓝空的纯净
        爱听你的琴声倾诉认真
        直到黑夜漫漫慢慢地来
        再翻阅到辑二《女儿书》和辑三《伤別离》时,已不仅仅是感动而是动容了。《女儿书》收录十二篇文字,写的是母女情,各种母亲对女儿的关爱、担心、焦忧和盼望都在其中。像七岁的女儿与爸爸失联,而妙玲不在身边;像担心女儿独自搭公车上学、去毕业旅行,“已然培养出革命情感的紫红色大背包没入人群中,一转眼就不见了身影”的那种怅然,唯有为人母者方能彻底体会。
       《秋蝉》一文更是道尽一个女人在面对生离死別时的无助,“连续二天,二度进出医院,妳与妳的父亲,一在六楼,一在一楼,却是不得相见…妳的阿公因为胃出血,在三总加护病房… 与死神擦身而过”,因为分身乏术而无助、因为皆属至亲而乱分寸。幸好女儿在丧父时的冷静和贴心缓减了悲痛,她不忘每天提醒妈妈不能哭,还自己告诉了老师这个消息。当读到老师来电的谈话时,感同身受,想起十四岁丧父的境遇与自己何其相似,我完全被感动了。
        写別离、写死亡,如此沉重的人生悲痛,在文字里无声汹涌,排山倒海接踵而来,汇成一股令人无法招架的激流,眼看家里男丁凋零,心中生起“谁来写春秋”的悲怆,妙玲的至情至性,充份体现。《梦见一个鬼》一文写道:“对父亲的思恋之情排山倒海,悲伤不时袭来,在后浦巷弄穿梭中,在面线糊肉羹面广东粥热气氤氲间,也在父亲生前频繁进出的捷站七号出口,在台北101大楼红橙黄绿蓝靛紫灯火通明灭变换中”,令人不忍卒听的心灵剖白。
        但我见到的仍旧是一个开朗谈笑的妙玲,一个“屋顶上的少女”,她说她从屋顶上下来了,带给我们一本珍贵的真情记录,一半是“形式肉骨头或哑铃或蝴蝶般的浅黄色岛屿地图,被四周水蓝蓝的海包围着”的浯岛吾乡,一半是“吃一碗广东粥也会泪眼婆娑”的至情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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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秋雨
王英 (中国河北)

 

        2023年11月4日,夜。
睡至正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惊醒了我沉睡的梦。睡眼惺忪中才知,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正不约而至,砸在雨棚上噼噼啪啪作响。
睡意全无,起身从窗子里向外望去,院内灯光照射之下,那雨仍不急不缓,似乎没有想停的意思。
11月8日,便是二十四节气的“立冬”,也就是说还有四天,我们北方的冬天将正式开始。今天的这场雨,大概率将成为2023年的最后一场秋雨了。
这冬前之雨呵,就这样爬上了我的窗,寂寥地入了我的眼,侵入了我心里的一隅,让我为之震颤,可是,我却不知怎么来描摹它。这冬天的雨呵,全然没有春雨萌发新绿的清脆生机,也没有夏雨的热烈绵长,更没有传统秋雨缠绵的忧伤与依恋。
谁说秋天的雨,就这样潦倒,就这样悲戚了呢?即使是秋天里的一滴雨,即使它知道它永远都接近不了彩虹,但谁说彩虹是所有雨唯一能抵达的梦呢?生命的灿美,不是只有彩虹一种姿态。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秋雨绵绵,梧桐叶落,斯人已逝,伤感无限。古人用秋雨、梧桐、落叶等意象,秋雨伴随秋风,不用言语,就已令人心生惆怅、凄伤。
这恼人的秋雨从古下到今,从《诗经》《乐府》下到唐诗宋词,从文人迁客的郁愤下到征夫闺妇的怨怼,凝结成百千愁肠。
是呀,所有的秋雨都携带着一场凉,一腔悲伤。是秋雨的凉撩拨了诗人的敏感,还是诗人的敏感冷却了秋的凉?否则,怎会将秋雨写进了心灵。
在这最后一场秋雨的于胜利,我脑中浮现的一位白须老者,一身布衫,一根拄杖。他忧国忧民,仿佛要将这世间一切艰难、一切不幸、一切悲苦都投去几分同情。他就是诗圣杜甫。
公元759年是杜甫最艰苦的一年,可是他这一年的创作,尤其是《三吏》、《三别》以及陇右期间的部分诗作,却达到了最高的成就。这以前,杜甫的诗还未超过唐代其他诗人,这以后,唐代的诗人就很少有超过杜甫的了。
杜甫极为推崇的一位历史人物当属三国时期蜀相诸葛亮。杜甫在草堂生活时,常去武侯祠凭吊。他的《蜀相》“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引起后人的广泛共鸣,被历代史学家和文学巨匠推为对诸葛亮的“千秋定评”,至今无人能及。“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流传万古的名句,千百年来令无数英雄既为诸葛亮之志未酬感叹落泪,也为杜甫的才情而仰止。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等等,这些作品几乎都能在我们下意识间脱口而出。其实,不仅仅是他的作品格律谨严,对后世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哪怕是被称为“唐人七律第一”的《登高》也同样如此,“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好,更为重要的是,杜甫是一位心系社稷的、真正的士大夫文人呀!
每次去成都我都会踏入草堂,走在条条堂间小道上,城市的喧闹就这样被随风飘动的树叶隔开,被片片的荫凉隔开,被回荡的诗句隔开。走进每一间小屋,都能看到先人留下的记载,在几件土壶泥碗前驻足,不由得陷入沉思,你经历了什么?眼前的砚台床榻,仿佛在我耳边述说,曾经这位诗人,历经人生磨难,眼看山河破碎,却无可奈何,能做的只有用手中的笔墨去描述,去同情,只能将目光投入山河苦难、国破家亡。
走入诗阁内,抚摸着墙碑上的诗句,仿佛穿越千年山河。我看着连廊上的石刻诗文,突然愣住,原是《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写于杜甫赶赴奉先见妻儿子女,到家才发现,小儿子早已饿死。万分悲痛,肠欲断,心已死,心怀江山社稷,为国奔劳操心,却换了个天涯两隔。亲儿一去,他终究没忍住悲伤,痛斥朝廷的昏庸,写下此诗,控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杜甫的一生无疑是不幸的,赶上安史之乱,他亲眼看见战火蔓延在这片大地上,处处上演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可是他顾不上,自身难保,只能去同情,既无钱财,也无食粮,只能依靠那杆细瘦的笔,用笔墨描述不幸、揭露现实。
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游人、作家都来到这里,他们念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遥想当年杜甫生活的样子,试图在草堂找到杜甫的心境?我却在草堂中找到自己的内心:难?我的人生命运有杜甫难吗?委屈?我有杜甫委屈吗?挫折多?有杜甫经历的挫折多吗?杜甫在那样的情景下都没有放弃诗歌、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政通人和的今天,我们每个人经历一点苦难和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杜甫的前半生可谓满腔抱负,写了不少的诗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言辞激烈,不但没得到当权者的重视,反而惹怒了不少官员。在多次谏言得不到重视后,他果断弃官,开始了下半生的漂泊之路。他先后逃荒到秦州、同谷一带,最终抵达成都,在成都他无亲无故,身无分文。第二年,终于在朋友的帮助下,在成都西郊盖了一所草堂,有了一个安家之处,这就是现在成都的景区“杜甫草堂”。草堂以茅草盖起,每逢下雨天,就会漏雨,而杜甫却无力修补,于是写下了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诗人没有陷于无边的痛苦中,有的只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豪气冲天,令世人佩服不已。诗人由自己的痛苦,想到天下间和自己一样的人,这样的悲天悯人、忧国忧民,到底是可笑还是可敬?历史已经给了答案。 与李白在唐朝就已声名鹊起不同,“诗圣”之名其实是到明朝才叫响的,经过八百年的沉淀,人们才真的懂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工部,他的诗是为老百姓发出来的声声呐喊。 我不只为他惊人的诗歌造诣倾倒,更多的是被他醇厚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大贤孟子说:“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对杜甫而言,无化穷困到什么地步,他的人生都有着”兼济天下“的豪情,这就是诗圣的风骨。 窗外雨声不住,我知道这最后一场秋雨,终将掠取草木葱茏之色,把一个渐渐走向衰败,走向枯萎,走向死亡,走向沉寂的世界,就像我们的生命,从生到死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过程。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在心底吟诵着杜甫的诗句,忽然就会觉得个人的愁苦一下就渺小起来,这愁苦就像春天落下的一片杨树花,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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