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诗刊迎70周年
瘂弦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乡愁
杨树清 (台湾)
“一直担心担心担心……噩号还是来了!” 周末台北清晨6点25分,收到温哥华诗人宇秀传来讯息, 并附了一首诗〈槌衣石〉。
就在《创世纪》诗刊10月12日在台北纪州庵文学森林喜迎70 周年社庆之际,与洛夫、张默共同创办《创世纪》的诗坛重镇瘂弦( 1932~2024)传出过世消息,享耆寿92岁。“瘂弦”脸书 凌晨发文,瘂弦安然自如的於温哥华时间11日早晨回到神的家中。
1988年,诗人瘂弦(王庆麟)给我写了封信,透露1953年秋 天,东山岛突袭战,他在金门下坑(夏兴)当实习兵, 抬了两天伤兵,“也算打过仗了” 。战地、战斗的岛,瘂弦写了首诗〈金门之歌〉。从金门再换幕。1 998深秋,我自温城返台领取一座文学奖, 瘂弦在联合报附近一家餐馆设晚宴后,两人站在联合报大楼前抽淤, 他告知即将从主编了20年的联合报副刊岗位退休,準备追随《 创世纪》诗坛老战友洛夫的脚步移居加拿大温哥华了,“人必须学会 ’消失的艺术’ !” ,吐了口淤,瘂弦幽幽叹道。
温城岁月,驀然回首
1998年6月29日, 小说家白先勇从美国飞来加拿大出席温哥华国际电影节, 赴约诗人瘂弦以夫人桥桥命名的桥园新居后院午宴与诗魔洛夫、写《 芙蓉镇》的古华及丁果等文友欢聚。异地相见欢,那天, 瘂公不知那儿弄来一瓶金门陈高,惊呼声四起,他举杯向白先勇介绍 “杨树清是金门主义者” ;2016年8月6日出席加拿大漂木跨文化论坛, 瘂公在我文学留言本再写下 “又见树清,金门主义者 ” 。旅居温哥华的诗人同时在两岸出版简、繁体字版《瘂弦回忆录》, “ 我认為我们经历的悲剧超出了人类的负荷极限。说得上悲惨中的悲惨 ” 。
电影看完我就走。2014年10月16日, 他们在岛屿写作第二系列,目宿媒体出品,王婉柔导演, 一代诗魔洛夫《无岸之河》,台北国宾影城长春戏院首映, 接续瘂弦《如歌的行板》登场,电影看完后, 我们赴约童子贤的晚宴。
致敬瘂公。2023年8月,《幼狮文艺》创社70周年前夕, 作家林文义与诗人白灵,历9585公里飞行,从台北飞温哥华, 访谈前总编辑、91高龄的瘂弦,没想到,温城归来4个月, 老字号《幼狮文艺》来不及欢度70大庆,去年12月出满840期 后熄灯,瘂公的人生舞台也在2024《幼狮文艺》发刊70周年谢 幕了。
别矣,瘂公!温哥华诗人宇秀:在余光中先生去世第三天,瘂公电话 里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光中过了,乡愁去了” ;“我说,没有,您还在,乡愁还在。他连忙说:“对对对, 我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乡愁” 。
1980年台湾光复节纪念日前夕,台中东海花园一场赛事。 左起彭碧玉、黄武忠、杨逵、丘彦明、瘂弦、杨树清。(杨树清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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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6月, 小说家白先勇从美国飞加拿大出席温哥华国际电影节, 造访瘂弦以夫人桥桥為名的桥园新居,左起古华、白先勇、瘂弦、 杨树清、洛夫、丁果。(杨树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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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林海音展在台北纪州庵文学森林。 左起王金鍊、 瘂弦、翁翁(翁国钧)、杨树清合影。(翁翁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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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乡吾乡,至情至性
——《屋顶上的少女》序
李宁强 (新加坡)
有一回妙玲来讯说,总兵署后院木棉花开了,红艳艳的, 像火一样。凑巧某年也和两位狮城客在同一空间见証这场美丽, 一样的天台、一样的树下。在《屋顶上的少女》书中, 这样相似的画面不少,我从南洋回乡寻根, 妙玲却在浯乡寻觅逝去的曾经,也许走过同样的空间, 徘徊在同样的画面,这样的对比颇有时空恍惚之慨
妙玲的回忆来自心灵珍藏,我看到的金门巷弄却是一种时光溢彩。 妙玲感叹“时间走得太匆促,时代进步演化也太神速。 随着屎甕成历史,前清时代的长辈 一一作古,纸橐被塑胶袋取代,古老秤锤与木头柜台消逝, 面粉一斤八块钱的时代不再复返”。
妙玲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新加坡以外的金门籍作家,因为浯乡而结缘。 七十年代开始,新加坡从乡村逐渐转型为现代城市,五十年后, 我还在寻找生活过的村落,一点一滴。和妙玲一样,她“ 游走后浦小镇,安步当车、穿街踅巷,回想、 串联起我欢欣的童少记忆”。我阅读妙玲的回忆, 却看到金门的过去。因为这种割舍不了的感情, 妙玲的第一本书自然不忘承载这些深烙的印记。 它像是一部顺时间推展的连续剧,从黑白到彩色, 没有刻意编构凭空想象的情节,而是淡淡地,仿佛事不关己, 却是细腻揪心的生活再现。
在辑一《印记》与辑四《浯乡迷图》中有太多例子, 珠浦北路十二号出生地、 莒光路横街仔十三号后门红砖地的童年游戏场、 金城幼儿园的千年糕,军公教福利处的点券铺、 后浦街百年老店金源泰… 当然不仅这些,还有许多人事物。其中《像娥这样的女子》 一篇也把触角伸向南洋, 写1949年毅然远赴新加坡帮助夫婿的外婆,“初来乍到, 夫婿从做苦力开始,再到猪肉摊打工见习,灵光一闪, 身为贤内助的她建议,何不卖咖啡试试看?于是, 协益咖啡厂在厦门街一百二十八号扎下牢牢的根柢”。 为了厦门街一百二十八号,我还私下带着相机走了一趟, 但遍寻不果,或许是找错了,总之是一场遗憾。
我也被《十二岁没谈成的那场恋爱》感动, 从诗句里读到妙玲的至情至性,如果不是她率真的性格, 哪有如此深情直白的回忆坦然示众:
白色键盘依附黑色的庄重
爱看你的十指轻巧滑动
红色晚霞眷恋蓝空的纯净
爱听你的琴声倾诉认真
直到黑夜漫漫慢慢地来
再翻阅到辑二《女儿书》和辑三《伤別离》时, 已不仅仅是感动而是动容了。《女儿书》收录十二篇文字, 写的是母女情,各种母亲对女儿的关爱、担心、 焦忧和盼望都在其中。像七岁的女儿与爸爸失联,而妙玲不在身边; 像担心女儿独自搭公车上学、去毕业旅行,“ 已然培养出革命情感的紫红色大背包没入人群中, 一转眼就不见了身影”的那种怅然,唯有为人母者方能彻底体会。
《秋蝉》一文更是道尽一个女人在面对生离死別时的无助,“ 连续二天,二度进出医院,妳与妳的父亲,一在六楼,一在一楼, 却是不得相见…妳的阿公因为胃出血,在三总加护病房… 与死神擦身而过”,因为分身乏术而无助、因为皆属至亲而乱分寸。 幸好女儿在丧父时的冷静和贴心缓减了悲痛, 她不忘每天提醒妈妈不能哭,还自己告诉了老师这个消息。 当读到老师来电的谈话时,感同身受, 想起十四岁丧父的境遇与自己何其相似,我完全被感动了。
写別离、写死亡,如此沉重的人生悲痛,在文字里无声汹涌, 排山倒海接踵而来,汇成一股令人无法招架的激流, 眼看家里男丁凋零,心中生起“谁来写春秋”的悲怆, 妙玲的至情至性,充份体现。《梦见一个鬼》一文写道:“ 对父亲的思恋之情排山倒海,悲伤不时袭来,在后浦巷弄穿梭中, 在面线糊肉羹面广东粥热气氤氲间, 也在父亲生前频繁进出的捷站七号出口, 在台北101大楼红橙黄绿蓝靛紫灯火通明灭变换中”, 令人不忍卒听的心灵剖白。
但我见到的仍旧是一个开朗谈笑的妙玲,一个“屋顶上的少女”, 她说她从屋顶上下来了,带给我们一本珍贵的真情记录,一半是“ 形式肉骨头或哑铃或蝴蝶般的浅黄色岛屿地图, 被四周水蓝蓝的海包围着”的浯岛吾乡,一半是“ 吃一碗广东粥也会泪眼婆娑”的至情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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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秋雨
王英 (中国河北)
2023年11月4日,夜。
睡至正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惊醒了我沉睡的梦。 睡眼惺忪中才知,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正不约而至, 砸在雨棚上噼噼啪啪作响。
睡意全无,起身从窗子里向外望去,院内灯光照射之下, 那雨仍不急不缓,似乎没有想停的意思。
11月8日,便是二十四节气的“立冬”,也就是说还有四天, 我们北方的冬天将正式开始。今天的这场雨,大概率将成为2023 年的最后一场秋雨了。
这冬前之雨呵,就这样爬上了我的窗,寂寥地入了我的眼, 侵入了我心里的一隅,让我为之震颤,可是, 我却不知怎么来描摹它。这冬天的雨呵, 全然没有春雨萌发新绿的清脆生机,也没有夏雨的热烈绵长, 更没有传统秋雨缠绵的忧伤与依恋。
谁说秋天的雨,就这样潦倒,就这样悲戚了呢? 即使是秋天里的一滴雨,即使它知道它永远都接近不了彩虹, 但谁说彩虹是所有雨唯一能抵达的梦呢?生命的灿美, 不是只有彩虹一种姿态。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 落叶满阶红不扫。”秋雨绵绵,梧桐叶落,斯人已逝,伤感无限。 古人用秋雨、梧桐、落叶等意象,秋雨伴随秋风,不用言语, 就已令人心生惆怅、凄伤。
这恼人的秋雨从古下到今,从《诗经》《乐府》下到唐诗宋词, 从文人迁客的郁愤下到征夫闺妇的怨怼,凝结成百千愁肠。
是呀,所有的秋雨都携带着一场凉,一腔悲伤。 是秋雨的凉撩拨了诗人的敏感,还是诗人的敏感冷却了秋的凉? 否则,怎会将秋雨写进了心灵。
在这最后一场秋雨的于胜利,我脑中浮现的一位白须老者, 一身布衫,一根拄杖。他忧国忧民,仿佛要将这世间一切艰难、 一切不幸、一切悲苦都投去几分同情。他就是诗圣杜甫。
公元759年是杜甫最艰苦的一年,可是他这一年的创作,尤其是《 三吏》、《三别》以及陇右期间的部分诗作,却达到了最高的成就。 这以前,杜甫的诗还未超过唐代其他诗人,这以后, 唐代的诗人就很少有超过杜甫的了。
杜甫极为推崇的一位历史人物当属三国时期蜀相诸葛亮。 杜甫在草堂生活时,常去武侯祠凭吊。他的《蜀相》“三顾频烦天下 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引起后人的广泛共鸣, 被历代史学家和文学巨匠推为对诸葛亮的“千秋定评”, 至今无人能及。“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流传万古的名句, 千百年来令无数英雄既为诸葛亮之志未酬感叹落泪, 也为杜甫的才情而仰止。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等等, 这些作品几乎都能在我们下意识间脱口而出。其实, 不仅仅是他的作品格律谨严,对后世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哪怕是被称为“唐人七律第一”的《登高》也同样如此,“无边落木 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好,更为重要的是, 杜甫是一位心系社稷的、真正的士大夫文人呀!
每次去成都我都会踏入草堂,走在条条堂间小道上, 城市的喧闹就这样被随风飘动的树叶隔开,被片片的荫凉隔开, 被回荡的诗句隔开。走进每一间小屋,都能看到先人留下的记载, 在几件土壶泥碗前驻足,不由得陷入沉思,你经历了什么? 眼前的砚台床榻,仿佛在我耳边述说,曾经这位诗人, 历经人生磨难,眼看山河破碎,却无可奈何, 能做的只有用手中的笔墨去描述,去同情, 只能将目光投入山河苦难、国破家亡。
走入诗阁内,抚摸着墙碑上的诗句,仿佛穿越千年山河。 我看着连廊上的石刻诗文,突然愣住,原是《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写于杜甫赶赴奉先见妻儿子女, 到家才发现,小儿子早已饿死。万分悲痛,肠欲断,心已死, 心怀江山社稷,为国奔劳操心,却换了个天涯两隔。亲儿一去, 他终究没忍住悲伤,痛斥朝廷的昏庸,写下此诗,控诉“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杜甫的一生无疑是不幸的,赶上安史之乱, 他亲眼看见战火蔓延在这片大地上,处处上演着家破人亡、 妻离子散的悲剧,可是他顾不上,自身难保,只能去同情, 既无钱财,也无食粮,只能依靠那杆细瘦的笔,用笔墨描述不幸、 揭露现实。
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游人、作家都来到这里,他们念着《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遥想当年杜甫生活的样子, 试图在草堂找到杜甫的心境?我却在草堂中找到自己的内心:难? 我的人生命运有杜甫难吗?委屈?我有杜甫委屈吗?挫折多? 有杜甫经历的挫折多吗?杜甫在那样的情景下都没有放弃诗歌、 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政通人和的今天, 我们每个人经历一点苦难和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杜甫的前半生可谓满腔抱负,写了不少的诗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言辞激烈,不但没得到当权者的重视,反而惹怒了不少官员。 在多次谏言得不到重视后,他果断弃官,开始了下半生的漂泊之路。 他先后逃荒到秦州、同谷一带,最终抵达成都,在成都他无亲无故, 身无分文。第二年,终于在朋友的帮助下, 在成都西郊盖了一所草堂,有了一个安家之处, 这就是现在成都的景区“杜甫草堂”。草堂以茅草盖起, 每逢下雨天,就会漏雨,而杜甫却无力修补,于是写下了这首《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诗人没有陷于无边的痛苦中,有的只是“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豪气冲天,令世人佩服不已。 诗人由自己的痛苦,想到天下间和自己一样的人,这样的悲天悯人、 忧国忧民,到底是可笑还是可敬?历史已经给了答案。 与李白在唐朝就已声名鹊起不同,“诗圣”之名其实是到明朝才叫响 的,经过八百年的沉淀,人们才真的懂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工 部,他的诗是为老百姓发出来的声声呐喊。 我不只为他惊人的诗歌造诣倾倒, 更多的是被他醇厚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大贤孟子说:“达者兼济天下 ,穷则独善其身”,而对杜甫而言,无化穷困到什么地步, 他的人生都有着”兼济天下“的豪情,这就是诗圣的风骨。 窗外雨声不住,我知道这最后一场秋雨,终将掠取草木葱茏之色, 把一个渐渐走向衰败,走向枯萎,走向死亡,走向沉寂的世界, 就像我们的生命,从生到死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过程。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布衾多年冷似铁, 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在心底吟诵着杜甫的诗句, 忽然就会觉得个人的愁苦一下就渺小起来, 这愁苦就像春天落下的一片杨树花,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