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以鬯专访 — 我的小说是现代现实主义

生于一九一八年的文学大师刘以鬯先生是中国文化院顾问。炎炎夏日,我们和刘先生伉俪相聚,只见他精神矍烁,中气十足,笑语欢声,串串意识流似的记忆在脑海中涌现,印象最深的是上海往事。或许,这正是他的创作的灵感来源。我们请来刘先生的好友、著名作家东瑞先生专访了刘先生,回答了他在创作中当新闻遇到文学、东方遇到西方、理想遇到现实、新遇到旧、正遇到反等问题。从某一角度折射出大师大半个世纪「一手写雅,一手写俗」的多面人生。
── 编者

刘以鬯,原名刘同绎,字昌年,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七日生,祖籍浙江镇海,一九四一年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曾经在重庆、上海、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任报纸、杂志编辑、主编。一九九四年为香港临时市政局「作家留驻计划」第一任作家。一九八五年一月至二零零零年六月,任《香港文学》月刊总编辑。二零零一年获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颁授荣誉勋章,二零一零年获选为香港书展第一届「年度作家」,近年连续获香港艺展局颁「杰出艺术贡献奖」和「终身成就奖」。台湾拍摄其传记电影《1918.刘以鬯》。一九三六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著作有《酒徒》、《对倒》、《寺内》、《打错了》、《天堂与地狱》、《岛与半岛》、《他有一把锋利的小刀》、《甘榜》、《黑色里的白色  白色里的黑色》、《热带风雨》、《吧女》、《香港居》、《不是诗的诗》、《模型  邮票  陶瓷》、《畅谈香港文学》、《刘以鬯实验小说》等等。

刘以鬯获香港艺术发展局颁发终身成就奖,表彰他对香港文学艺术发展的重大贡献。图为他从立法会议员马逢国手中接过奖项。(2015年4月)

问:您开创香港文学意识流写作先河,堪称中国当代意识流大师。在香港,您的作品是不少学生心中前卫文学作家的第一人。从小说里去想象作家,总是有距离。如今,您站在近百年人生的高度,能否谈谈真实的自我?

答:「从小说里去想象作家,总是有距离」,是的,作品和作家有时候当然不全一致,但在我小说里,不时出现一个为报纸写稿的人,例如《酒徒》、《香港居》,而且不是次要的配角,很多时候,还是最重要的大主角。我的人生观、价值观大部分就通过他们写出来。正直、负责、有同情心,这些都是真实的我。

问:现代本土文学家从不同角度讲述香港故事,若要建立一套香港文学理论,您认为核心价值是什么?香港文化和中国文化、岭南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关系?

答:香港的核心价值大概在不同的作家里,会有不同的表述。我的看法是,香港的核心价值不是政治上的独立和本土性,而只是经济文化上的独特性,整体上隶属中华文化,充满了一百多年来港英统治下的某些色彩。包括了经济上的自由开放、衣食住行的地方特色、创作上的百花齐放与自由精神。香港地处亚洲中心,上下东西往来很方便,文化属于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世界华文文化的一部分,与岭南文化接近而互相影响,也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形成自己的特色。

问:您大半生的写作生涯,从报馆编辑到専事小说创作,在理想和现实中穿越,多套笔墨。不断创新写作形式,一直追求与众不同。您怎样看待新与旧、理想和现实的冲突?

答:新与旧、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我的看法是,旧东西不能完全排斥和删除,很多旧的东西是合理的,是基础,但很多旧的事物、旧的创作方法,如果不翻新,不改变,那就成了因循守旧,缺点、不足之处很多,始终会被历史淘汰。文学上的现实主义,生命力很强,但发展到今天,限制很多,表现力不足,因此可以从现代主义那里取经,发展成现代现实主义,我许多小说就是如此,现实性很强,但已经结合了很多的现代技巧。不错,理想和现实有冲突,也很正常,我一手写娱乐自己的,一手写娱乐别人的,就是调节和中和这种矛盾冲突的其中方法之一。

问:很多年青人是认识了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才认识您,为此,您怎样看?

答: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电影,他只是受到我书的启发和影响,毕竟电影和原著、情节和精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问:您最喜欢《对倒》,最喜欢集邮。这种一正一负、交叉并行的思维方式,是否成了您基本的世界观?

答:因为两枚邮票的错置(对倒),给了我创作《对倒》这本书的灵感。小说结构就以两条并行线而差点有所交错开展,到最后两个人也没有见面,只是擦身而过。我喜欢这种创新的、与众不同的写法,几乎没人这样写过。这只是我创作的一种形式。我的整体世界观恐怕要到我几部重要作品里去找,里面很多我的价值观和对世界的看法。

问:您创办《香港文学》 。在华文文学的世界里,是一个跨地域的前瞻者。您对于东西文化、内地和香港文化的冲突和融合,有什么体会和见解?

答:当年我创办《香港文学》,除了刊登香港文学作品之外,也发表世界各国的华文文学作品,就有少数人非议,为什么名实不副?他们不明白,香港文学既属于中国文学的一部分,也是属于世界华文文学的一部分,我们在推动香港文学发展的时候,应该连世界华文文学也一起推动。因为不同地区的华文文学可以取长补短,互相取经。香港文学属于内地中国文学的一部分,但具有自己的独特性;西方的现代创作手法和技巧、现代思潮,可以为我所用。我觉得香港这个地方处于东西之间,很有优势,地位无可取代。

问:您如何评判香港现时的创作环境?若年轻人要写小说,您对他们会有什么提点?

答:香港是商业社会,纯文学的创作环境比较恶劣,许多所谓的文学不过是商品而已,虽然成立了有关援助机构,但整体上对纯文学的支持还是不很够的。香港文学虽然富有色彩,但新人缺乏鼓励,成长比较慢。现代年轻人如果要真正写出好小说,文字基础一定要打好,不要以隐晦伪装高深,应该深入浅出,那才是最高境界,不妨努力些,多读,多练,多写,抛弃名利思想,不要急于发表。

问:最近上映的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2」 刘以鬯1918》您怎么看?

答:传记体电影《刘以鬯1918》,有诚意为香港文学其人其事留存资料,还请作家本人及有关人物进入银幕,现身说法,我想这是非常难得和珍贵的;影片还把我的主要作品的内容以简洁的手法介绍给读者和观众,我非常感谢投资人和拍摄者作出的努力。

问:您怎样评价和太太一起走过的半个多世纪岁月?现在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过日子?
答:非常感谢太太陪我一路走过来的漫长岁月,没有她的关心和协助,我不可能走到今天, 「携手同行,此生无悔」就是我的评价,我感到这一生很满足,北京将为我出一套刘以鬯文集,我兴奋地等待。我没什么格言,最喜欢讲的是「与众不同」。为文、做人我想这一句话都是合适的吧!

(原载于中国文化院网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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