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外的灯火明灭闪烁,像条绵延不绝的灯河,在夜空中流窜,候机室内的您,沉默不语。再会了,印度尼西亚,再会了,苏腊巴亚(surabaya泗水) !

  捆绳命运

     这块曾是多少金门男儿响往的淘金梦土,也是我和母亲殷殷期盼、魂牵梦绕的地方,不是不懂悲哀,只是过多的伤感和无措让我们都变得麻木,而现在的您想的是什么?亲爱的父亲,只有到此刻,您才真正属於我和母亲。轻轻地把您抱在身上,虽然,您的躯体已经幻化成细细粉末的骨灰,可是,在我的感觉里,依然觉得温暖,犹如您在我年幼襁褓时,轻轻地抱住我一样,我们血脉紧紧地相连在一起。唯有此刻。

    母亲苍老憔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路上,她漠然无语,不知道她在思索什么?命运为何安排这样的剧情?如此荒谬,如同捆绳一般,紧紧捆绑一起,谁也挣脱不了。

     母亲是金门古老城镇——后浦城里四大家族的千金小姐,当年,郑氏家族的中药世家、顏氏家族的中药世家,再来就是米商兼百货的外公,大家都叫他街头灿仔、灿叔公仔,曾经是那个年代辉煌鼎盛的殷商,所谓的红顶商人。

       母亲也是那个年代颇富盛名的名媛贵女,唯一受过私塾老师一对一传授的学生。母亲的年代,金门是没有学校的,唯有像金水酉堂那样的小学堂,但是重男轻女的时代,女生进不了学堂,观念封闭,女子无才便是德,唯有私塾才是这些世家、富家唯一追求功名和知识的地方。

      母亲容貌秀丽,气质高雅,写得一手好字,尤精於女红,是远近驰名的名媛。也许是这样的年代,男女之间,不能自由恋爱,只凭媒妁之言,而这样的世家,低微者不敢高攀,程度相当的又没有适龄对象,因此,母亲一直待字闺中,外公外婆也正着急着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因缘巧合,经私塾老师的介绍,认识了甫从南洋返乡探亲的父亲,结下这段姻缘。

   父亲本是书香之后,祖父曾为金门有名的秀才,曾祖父更是清雍正年间的进士,其他祖先有的在明朝崇禎年代位居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有的则為七品县令、或是贡生、秀才,在乡试中都名列前茅。

      当年的许家显赫一时,金厦海域上通商的 “义和” 商牌,全金门只有四张,我们许家家族就佔了二张,祖先们曾远到广东、江南一代从事丝绸、食盐等各种生意的买卖,只是随着改朝换代,逐渐衰败、没落了。

                                     落番泗水

       家道中落的父亲,只好去投靠落番印尼泗水的大伯父。

   当年,金门是个封闭的小岛,土地贫瘠,没有受教育之所,也没有好的谋生条件,所以青壮年们只好纷纷外出,到菲律宾、汶莱、马来西亚、印尼等地寻求生路。由於祖父母早逝,所以大伯父一家早早就去了印尼泗水做木材生意,也开鞋厂,因为人手缺乏,加上在家乡没出路,也希望父亲前去帮忙。

    当年的落番,是多少金门少年郎梦寐以求的出路,父亲也踏上了这条以为铺满锦绣的道路,然而,这一去,却是一生,注定这段姻缘的生离,也注定这生的漂泊。

   记忆中,橱框里有个印尼橡油瓶罐子,打开一看,裡面空无一物,只留有一点淡若游丝的气味,几次想扔掉它,都被母亲制止,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当年父亲留下的,已经快四十年了,令人刻骨铭心。

    夜夜在缨缨的啜泣声中惊醒,年幼的我不知所以,此去经年,没有间断,这又是我童年的另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漫漫长日

    虽然双亲安在,过的日子却形同单亲,漫漫长日,低迴哀哀的母女,相依為命。父亲刚去的时候还有侨汇,后来侨汇慢慢变少了,再后来几乎没有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印尼排华,孤零零的母亲,只好去投靠富裕的娘家,而我则负笈台湾唸书,外祖父母往生后,母亲更孤独了,因為家族的繁盛,人多咀杂,受尽了寄人篱下的滋味,最终无处可去,母亲只好跟我到台湾流浪。她有时做些编织物,有时做点零工来维持贴补家计,幸好我是公费入学的,母女勉强度日。

   小时候,母亲把我当成她唯一的命,常常把我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可是敏感的我,感受到家里的那种氛围,怎麼天真快乐得起来?我自卑而孤独,经常是远离人群之外,没有朋友,没有家家酒,面对的只是一屋子曾祖父留下来的发黄字画和诗集,也许是唐诗,也许是宋词,也许是元曲,连我自己都讶异,年幼的我、少年的我,脑海中记的尽是柳永的“雨霖铃”,或是楚辞中的“离骚”,孤独的力量竟然如此强大?

    当年父亲回来结婚,我两个月大时,父亲就走了,跟母亲相处仅仅不到两年。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临走时,抱着襁褓中的我说:“等你出嫁时,我再回来。”一去三十多年,我结婚时,父亲并没有实现诺言,只托亲戚带回来一条金项鍊,没有只字片语,也没有一句祝福。

    有一年,我和外子应金门华侨协会之邀,到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等地华侨馆拜会,前往马来西亚“柔佛州”会馆时,途经马六甲海峡,车子经过海湾线旁那条偏僻窄长的公路,沿途尘土飞杨,对面则是整排大大小小的墓碑群,孤独无言地面对着被夕阳染红的海域。会馆接待人员说:“这里曾经是郑和下西洋途经的海上丝路。”忆起当年祖辈们离乡背井漂洋南来的辛酸史,那些辛苦艰难的奋斗岁月,让人铭刻於心。也许是命运使然,同样历经磨难,有的奋斗有成,荣辉返乡,名扬海外,有的却成了异域的孤塚,寂寥一生。

   外子略有所感,回来后,四处托侨居地的朋友亲戚,千叮咛万嘱咐,希望老人家落叶归根,终於有了好消息,父亲决定回来了。

    当我们殷切的等候他归来时,奈何命运造化弄人,听到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靂的消息,他一回到台湾就中风了,因左脑蜘蛛网溢血阻塞,昏迷不醒,无法言语,亲戚说,父亲情况危急,要我们赶快到台湾见他最后一面,否则永远都见不到。当下得知,我便昏厥过去了。

                        雾季迷濛

     适逢清明时节,正是雾季迷濛,那个年代,金门没有导航系统,几天没有飞机是常态,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三日后,阳光露脸了,终於有机缘可以见到陌生的父亲。匆忙上了飞机,去到台湾,踏进病房的那一刻,我的心特别悸动,见到卷缩在床角,历尽沧桑,垂垂老矣,一动也不能动的父亲,我泪如雨下,日思夜想的那一声“爸爸”,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辞去看护,由我日以继夜的照顾着,不久后,父亲终於甦醒,有时他会流露出恐惧的眼神,有时又会露出迷茫、惆悵的表情,我时常安慰他:“爸爸,您别害怕,还有我这个女儿呢,余生,我会好好照顾您和妈妈。” 不说还好,一说,父亲居然每夜敲打床板,我夜夜被吵到天明。是厌恶我们?还是愧对我们?自卑变成折磨,这样的情绪和伤心困扰了我很久。后来,我才知道,蜘蛛网溢血阻塞会使思维混乱,和正常人会有点不一样。

      将父亲接回金门后,母亲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在我和所有人面前,她从未有过一句怨言。父亲康复了,可是对母亲始终是淡淡的,没有愧疚,没有感激负罪的心,有时还会和母亲吵架。有一次最严重,客厅里 有一个盆栽,通往迴廊的路,是母亲每日必经之处,父亲故意朝盆栽浇水,使地板上形成一条长长的水渍,患有严重关节炎的母亲,原本走路就略显吃力了,更何况行走在湿滑的地板上,她一经过,便跌了个四脚朝天,久久爬不起来。父亲却得意地大笑,并当趣事告诉我。那次,我气疯了,几近咆哮地问父亲,你辜负了妻子所有的青春岁月,你罔顾了為人父亲的责任,你怎麼还可以这样?父亲觉得我没有同他站一边,生气地对我吐了口水,我则重重地摔门离去。

    父亲三十四岁离家时,母亲才二十四岁。在最青春灿烂的年华里 ,母亲却独守着这个人、这个家,想起来无限希嘘。我不禁怀疑,是恪守妇道?还是愚蠢?不过,在那样的时空背景里 ,有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的,落番的悲歌啊!

   父亲到老,依旧不愿放弃印尼籍,每次签证时间一到,他必须经过第三国过境。这次是去新加坡,却突然二次中风,这回,是真的死别。因父亲的亲朋好友都在印尼,他们把父亲接到印尼。我再次见到父亲时,他已是印尼殯仪馆内的一具大体。我的心五味杂陈,既陌生也伤悲。

                  火光熊熊

     礼仪师替他洗过澡,化了妆,还帮他换上长袍马褂,戴上白手套。印尼华人很多,所以礼俗也与我们一样,甚至更传统些。接着他们轻轻地把他抱到棺木里,盖上棺木的那一霎那,母亲晕倒了,此后,没有滴下一滴眼泪,只是倒在旅馆床上起不来,一直到父亲的告别式上,她的心早就幻灭了,而此刻更可怕的是一种幻灭后的孤寂,而我的悲哀和孤寂呢?生命是不可能永远存在的,佛教所谓的“成、住、坏、空” 不就是如此吗?為何会如此的不能释怀?。

     爸,我累了,真的很累,只是告别式上,我必须强打精神,因为有很多侨居地的亲友们都会来和您告别。

     守灵夜,对着那张挥手微笑的照片,我曾经深深地思念过,也曾经恨过他的负情、薄倖。堂哥、堂嫂和堂妹们都来灵堂,我们还为他烧了一栋豪宅和无数辆车子,有跑车、有轿车,还有箱型车,上面还写上司机的名字,豪宅内装上了小耳朵,并且糊上很多工人、管家。也许,海外孤军奋斗的日子是寂寞的,也许,离家千万里,为一解他们思念家乡,更不敢忘记家乡遵循的传统风俗,仪式是对往生者及家属最佳的抚慰。

      火光熊熊燃起,我们为他做第一个头七,请来广东潮州的师父,师父要我拿着地契,放在他的房子裡。他说:“这样房子才不会被抢走。”而此刻我想的是,难道死了,灵魂都还要流连异乡吗?父亲是午夜走的,依金门人的习俗,等於他老人家把三餐都给吃光了,因此潮州师父,要我们準备一只鸡,子孙们大家轮流分头分尾的把这只鸡啃光,意味抢食一点福份。

                  如烟往事

    曾看过徐志摩与张幼仪的故事,1954年被徐志摩遗弃客居香港54岁的张幼仪,写给她儿子的一封信问及:“母拟出嫁,儿意如何?”他儿子回信飞快来到,“母如得人,儿请父事。”令人动容。后来,张幼仪遂嫁苏姓医生,相知相爱二十余载,直到1974年,苏医生去世。看了张幼仪儿子的回信,其实,我曾激动得流下眼泪,无疑,张幼仪还是幸福的,最终她还有璀灿满天的晚霞啊!

   唯独,母亲,空有如花美貌,空有殷商才女的贵气,可一生却过得如此坎坷!

     父亲三十二岁结婚,母亲二十二岁,他俩相差十岁,父亲离家后,祖父母走了,只留下一个九岁的小叔,二个姑姑们都远嫁。母亲一路含辛茹苦地把体弱多病的叔叔照顾到结婚。记忆里,母亲常常燉好燕窝,一早叫叔叔起来喝,听说燕窝肺病的人是很有疗效的。有时我站在旁边,母亲都捨不得给我喝一口,小时候,我是很怨的。

   母亲喜欢把家里整理得一尘不染,是当时邻里间票选的模范户,花木扶苏的庭园里 ,竟然没有半点青苔,也许她把空虚与寂寞都付诸洗刷里 吧。金门的拜拜是出名的,尤其家大业大拜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每次年节或是祖先忌日,总是看到母亲从早忙到晚,早上赴菜市场,大包小包拎回来,没有车子,只靠两只脚,因行动也不便,只好来回多走几趟。回家后,煎、炸、滷,偶尔半夜起来,还看她在忙碌着,天未亮又要起来张罗,因一天要拜拜好几处,想起这些岁月,还真佩服母亲的行动力。如果是我,恐怕做不到。

      往事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翻滚,午夜里 ,凄凉无助的哭泣声,更一直折磨着母亲,縈绕在我的脑海里。我又想起我们为父亲守灵的时日,清晨拈上第一支香,烟雾嬝绕中,彷彿看到含笑的父亲站立在我的眼前,我知道,今天将是我们永别的日子……把父亲送至火化场的途中,有二位扮成花仙子的小女孩,沿路撒着鲜花引领。进入火葬场,简单的仪式后,师傅為往生者开示。南柯一梦属黄粱,堪叹人生不久长,有生有死皆有命,无贫无富亦无常,魂飞魄散归何处?性朗心空望故乡。渐对虚空伸召请。领沾经咒往西方。

那隻白鸽

    师父要我按上火化的按钮,我哭倒在地,不能停竭的哀嚎,被师父叱止。师父用广东腔大叫,快走!快走吧!随即放出手中的白鸽。是的,留不住的就让祂毫无牵掛的走吧!不要回头,像法师手中丢出去的那只白鸽,飞去吧,从此海阔天空。

    葬礼结束了,送行人都在盛满玫瑰花瓣和丁香花瓣的容器里 ,洗头洗脸和洗手。我努力的洗,可是,我洗不掉往事,也洗不掉父亲和母亲的这段缘起缘灭。

       再会了,缘起缘灭的爸爸!

    夜晚的航空站显得冷清,但候机室内依旧灯火通明。我们马上就要回家了,爸!来吧!您的肉体也许曾经迷失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城市里,而您的灵魂,该是跟我们回家的时刻了,爸!登上飞机的梯子吧!不要依恋。

     飞机要起飞了,爸!来吧,别害怕,也别近乡情怯,跟着妈妈、跟着您唯一的女儿上机吧!跟这块土地告别,也跟您年轻负情的过往告别,让我们带您回来,回我们的故乡,回我们的家,这里燕南载道、文风鼎盛、邹鲁之滨、寧静恬淡,安下心,不要再漂泊。

 犀牛望月

   虽然,往事随风,可是,想到已逝外子杨妈辉的那首《犀牛望月》,无尽的哀伤依旧涌上心头:

昨天

郑和的船由丝路归来

夜泊故乡高掛红彩

帆 在微曦中

又从同安渡头扬起

金烈水道帆影点点

串成

缕缕情丝

在新房的红眠床上

编织一床花样的籐蓆

问归期

且待 簷前的燕儿归来

清明后燕儿只衔泥

夜来

梳妆台上残烛垂腊泪

镜前 镜里

双成对

双印在红眠床的籐蓆上

印在婴儿熟睡的脸庞

红眠床的纱帐高掛银钩上

远处的狗吠声

惊醒了熟睡的孩儿

急卸钩帐

紧紧地将孩儿抱在怀里

梦归期

寅时的公鸡已晨啼

午后的巷口

心明算命师的角叩声

总是

“犀牛望月 犀牛望月

年又一年 月又一月 ”

    缘起缘灭,如今,母亲也已仙逝多年了,也许生命有轮迴,也许一切该随风而逝,可是,每每,在午夜梦回时,一想到往事,我依然潸

然泪下。

                                                     (第18届浯岛文学奖散文首奖作品)

〈情牵苏腊巴亚〉里的母女,右起李碧莲丶许丽芬 (许丽芬提供)


后浦城四大家族千小姐李碧莲留守家园,望君早归 (许丽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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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届浯岛文学奖”颁奖礼,  时任金门县长杨镇浯颁奖予散文组首奖得主许丽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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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犀牛望月》的体坛诗人杨妈辉(左)与报导文学家杨树清(左)在Discovery探索频道《谜样金门》纪录片演出 (杨怀仁/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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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届浯岛文学奖” 散文组首奖得主许丽芬情牵苏腊巴亚,书写家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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