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光下读帕斯捷尔纳克
王占斌
整个草地上落满了散碎的银两,我想拾起来
只捡一两枚纽扣一样的心愿
还有松针,小心奕奕让时光回到过去
哦,多么苍白,白桦树和椴木段儿
炉火旁的生活一塌糊涂
春天适合被放进烤炉拷问,雨滴中夹杂着
破碎的星辰,林荫道上,道路开始变得泥泞
黑暗中依然看不到一丝光
只有墨水在哭泣中,始终寻找白纸
此刻灰椋鸟都是微弱的
望着一地的白银,甚至无力挪动一下翅羽
我看见一只或无数只怪兽
在慢慢吞噬着郊外的黄昏,庞大的钢铁在腐蚀
这蜷缩的命运,哦,多么苍白
桦树皮上的文字已然模糊
此刻墨水只剩下了最后一滴,并且不再哀求和哭泣
荒
且乐娟娟
荒芜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呢
她努力了一下
拔出记忆中刚露头的草
这里分明是一棵大梨树
母亲总是夸这棵树的梨子最甜
这里分明是一株杏树
馋嘴的我总是等不及果子成熟
跟父亲一起栽下的李子树
认出了我
摇曳着白色的花朵。此际
草木压低风声
鸟鸣举高斜阳
一个背叛故乡的人
在草木蓬勃时节
站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
慌慌地辨认着回家的路
炎夏,或麦秸扇的忧伤
李晓春
天气很热的夏天,人们
喜欢呆在空调房。桂花树
在院子。梦一般的多肉在室内
嘴巴红红的小动物追逐
惊叫的孩子
早年过逝的祖母
没有想到过这样的生活
每年夏天,祖母在做麦秸扇
麦秆扇圆圆的,有细长的柄
有时她坐在院子里守着月光
不时用扇子拍打三寸小脚
(一些扇子已经被邻居
用黄豆荞麦鸡蛋换走了 )
——这样的故事我不是
听祖母说的;包括桂花开时
满院寂静,这么香的寂静
也不是祖母所描述的
工作
子非花
我坐在桌子前开始工作
阳光明亮,茶叶升腾
仿佛攥着世界伸出的胡须
内心,稍稍安稳下来
一个镜中的女人
奔向她自身的空白处
并向我递出手指
镜子在第二天突然开始流泪
整个世界在上升的途中
有麻雀贴着春天飞过
上一个冬天贴着窗台飞过
我所在的楼宇也在上升
一只鸟,像一粒射偏的子弹
停驻我的窗台
北齐石像
蓝叶织锦
第一刀削去霜雪
端详 揣测
他们说 美石为玉
风在顽石深处找到寂寥的背影
第九十九刀
石屑飞溅
镂上发髻 衣纹 莲花蔓延
你从石头里走出
正了正衣冠
最后的一刀拂去浮尘
我终于能读你眉眼里的讯息
纯粹 还是纯粹
我们等了那么久
直到
我也看到自己
朴素的力量(组诗)
下班途中遇年长的环卫女工
下班途中,遇年长的环卫女工
坐街角彩票站门店前,小憩。凭直觉
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的
拘谨、厄困、忍耐,像一片率先枯黄的树叶
羞怯于枝叶间。莫名滋生出
一种想法,任天空忽降大雪,让雪
去清洁剩余的街巷。她不同于
夕光中的彩票站,三两个,组装数字的人
试图依靠数列来改变命运
也不同于某个用沉默反对喧嚣的他者
去相信,乌鸦的预言是世界将丢失白昼
她活得小心翼翼,仿佛只有时间,在替她冒险
步行经万屯镇煤电厂旁
煤电厂高大的烟囱冒出白烟
几乎策划出一条想象的河
一只菜青虫,啃噬着沾尘的菜叶
而它并不知道,什么是浑浊的生活
菜地往北,是一片正在拔高的民居
有一阵,风拼命朝一个方向吹
试图营造出树叶齐刷刷摇摆的
秩序。我陷入一种思想漩涡
一些快要遗忘的词,要么分泌出盐分
要么被重新赋予,更深的含义
煤电厂一侧,有一条笔直快速公路
汽车不知疲倦,不舍昼夜
在公路上奔跑。车窗里
露出半张面孔的人
多么匆忙,去取,属于他的沧海一粟
水的制度
“甚哉,水之为利害也。”
——《史记·河渠书》
抽象的水,来自火的承诺
它谦逊而孤独,以诚恳的态度
融入生活底色,它从思想的缝隙
挤进来,暂且不同于
电视画面里的凶险之水
属于赤裸裸的现实。记忆的另一个场景
《动物世界》里的非洲大陆,一块未开发的土地
正失去水分,放弃尊严的豹子,被饥饿与口渴
押解着剩余意志,它小心翼翼,走向一个水塘
喝水前,快速在水中窥见自己的命运
并左右观察,是否有拓展疆土的雄狮,低卧
草丛,与耐心签定过一份合同,潜伏的鳄鱼
时常保持着一颗叵测的心,仿佛
某种弱肉强食法则
交错制造出危险氛围。平静如水,如鱼得水——
是从另一个角度,切入水的文明
我们曾在河床捡拾陶瓷碎片、鹅卵石
用河水淘米、净身,在上游建起水电站
下游灌溉,从水库中钓来味道鲜美的鱼虾
令一池湖水,醒来。大暴雨是雨的粗暴
决堤,倒灌,洪水肆虐……
水本无形。水的制度,最终是以人类为榜样
朴素的力量
静而圣,动而王
无为也为尊
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庄子《天道》
下楼,当然不同于星子垂临的
虚幻和无畏,老怀疑未锁门
遂返回检查,反复数次
手机百度问答,属于精神强迫症
属于对一些事物的强迫,和对另一些事物的
忽视。譬如被忽视的安静,其实像雪一样
可以存积,现在,你发现它在思想的
缝隙了吗?本地新闻,有一群灰鹳来访
它们选定一处灌丛栖居,用你思想里
厚积的安静做成栅栏,与人类达成秘密协议
而不受侵扰。小区楼下,恍如邻居的亡妻
打乱过一种秩序,警惕一条河流
为洗白自己的命运喋喋不休
警惕往返于意义和无意义之间,困境中的词语
警惕铩羽而归或志在必得成为一种途径
孩子们依旧会在清晨诵读带露的诗句
麻雀排列在电线上,献出免费的身份
之后,假如你观察到了,阳光、雨水
甚至火焰的舞蹈,正渗入这个秋天
一片叶子的脉搏,风轻轻吹过,叶子坠落
给你带来顿悟的或许是那最后完成,朴素的教养